20世纪60年代,国内多所高校开设了五年制本科。1961年入学的大学生到1966年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刚好读满五年。正在着手的毕业分配被叫停,他们又在学校上了“文革”的一课,到1968年才分配工作,离开学校。这一届大学生成了绝无仅有的“七年制”本科生。
我们云南大学数学系61级就是其中的一个班级。
我们入学的时候,全班有61个新生,其中有6个归侨、11个调干生。编为一个大班,两个小班。七年中,人员有增有减,共有68人在这个班级学习生活过。到毕业分配时,全班60人参加分配。基本上保持动态平衡。
我们大学学习的前五年,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教学秩序最稳定的时期之一。国家扭转了“大跃进”以来盲目冒进的路线,高等教育开始贯彻执行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的八字方针。一些条件差的学校、专业进行了撤并。我们报考大学的时候,系名为“数学力学系”,设有“数学”,“力学”两个专业。入学后才发现力学专业已被撤销,这让想学力学的同学感到有些失望。学制起初也是四年,到大二的时候才改成五年制。不管学制怎么调整、专业如何设置,“一切听从党安排”。当时的教育教学理念是“少而精”,强调打好基础。在校学习的五年中,我们共开设了5门专业基础课,8门专业课和2门专门化课程,还有3门公共课。课程不算多,但重点突出。像《数学分析》要开两年,《高等代数》,《解析几何》,《普通物理》,《常微分方程》,《数学物理方程》都要开一年。数学专业的“三高”(即数学分析,高等代数,解析几何)中任何一门只要有一个学期考试不及格,就毫不留情地作留级处理。老师经常搞“突然袭击”,课上到一半临时进行测验,目的就是要学生及时复习巩固。公共课包括政治、外语和体育。体育开二年,俄文开三年,政治课分为中共党史、政治经济学、哲学,各开一年,总共开设三年,足见对学生的全面发展十分重视。除了强调基础,教学计划也为学生的专业发展留下了空间。到四年级下学期,全班分成“偏微分方程”、“常微分方程”、“计算数学”三个专门化,其课程标准已接近研究生水平。培养过程中,系里还非常重视实践环节。专业基础课和部分专业课安排了习题课,配备了专职的习题课教师。《普通物理》课安排了实验,每周安排一个下午做物理实验,每个实验都要认真撰写实验报告。1965年,
华罗庚
先生到昆明宣讲统筹方法。我们不但有幸现场聆听了他的演讲,毕业实习就到工厂、矿山、铁路去推广他的统筹方法。
云南大学具有优良的学风。时任党委书记兼校长的高治国同志在《光明日报》发文,响亮的提出“高等学校应该以教学为中心”。学校领导层努力排除干扰,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。教学计划必须严格执行,课堂教学的时间必须保证。“三高”课程都安排了习题课,晚自
习时间
老师要轮流下班辅导。学生自主学习的意识很强。很多同学除了课堂学习的内容以外,主动扩展知识面。像苏联数学家菲赫金哥尔茨的《微积分学教程》,斯米尔诺夫的《高等数学教程》,库罗什的《高等代数》等巨著,成了大家争相阅读的经典。有的人还可以直接阅读俄文原著。图书馆、资料室里座无虚席,星期天的早上都舍不得放弃。逃课、抄袭作业、考试作弊是最可耻行为,没有人会这样做。以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为代表的辉煌成就,激励着这一代青年学生去努力学习,争取将来为国家作贡献。
当时人才培养的标准是“又红又专”。陈毅元帅曾经做过一个精辟的比喻:“一个飞行员思想政治品德再好,但飞行技术不行,一上天就被打下来,这有什么用处呢?反过来,如果他飞行技术很好,却把飞机开到敌人那边去了,背叛了祖国,这样的人不是更危险吗?”“ 红”和“专”虽然相提并论,但“红”是更重要的标准。所谓“红”,就是站稳无产阶级立场,是“德”的最高表现。在当时,学习毛主席著作联系实际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,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,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成为大家的行动指南。许多人积极争取入团、入党,但是由于对知识分子的歧视根深蒂固,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人不多。特别是家庭出身不好或直系亲属有政治问题的人,入团入党就根本无望。与苏联共产党的政治分歧公开以后,中国共产党连续九次发表评论,批判苏共公开信。国际形势严峻,国内阶级斗争的弦从来就没有松过。对青年学生而言,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、反腐防变就成为重大课题。借着共青团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际,以学习团九大精神为名,学校开展了一次整风运动。每个人都要深刻反省自己的言行,坚决与资产阶级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决裂。我班有位男同学花了8毛5分钱理个发,为的是照一张好相片。这是个奢侈的花费,要知道那时一般男士理个发,剪、洗、吹全套只需2毛钱就可搞定。有的同学理发根本不用花钱,互相用理发推子推一下就可以了。这位同学主动“交待”了这件事,并作了深刻的自我批判。《云南大学报》以“8角5分理个发”为题作了报道,这个故事一下子轰动了全校。
劳动是向工农学习、改造思想的必由之路。学校每学期都要安排两周集中劳动,这要列入教学计划。劳动课时间,大家在工人师傅的带领下,养猪、种菜、锄草、积肥、维修校园。学校设有农场,内农场就在今天的东二院那个地方,外农场在团结乡的山头上。被安排到外农场劳动的同学,需要步行20多公里前往。白天上山干农活,晚上住在羊圈里,条件十分艰苦。不过那时大家都以艰苦为荣,安排工作时都争取干脏活、累活,积极表现自己。有时我们也要到农村去支援春耕秋收,记得我们曾到过龙潭(团结乡)、福海和西垻(大观楼附近,这里现在已经变成市区了)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。时间虽短,但和老乡结下很深的情意。治理盘龙江,修建凉亭货场,我们都去做义务劳动,挥洒过汗水。
别看要做的事情很多,其实我们也有充足的课外活动时间。每天清晨,同学们在操场跑步做操。一口气围着田径场跑十圈八圈,不算难事。下午4点半以后,篮球场上、游泳池里、单双杆边到处是活跃的身影。同学们根据自己的喜爱,参加科技、体育、文娱活动。多数男同学都会自己动手,制作矿石收音机、半导体收音机。同学们的身体素质普遍提高,多数人通过了国家制定的“体育锻炼标准”一级,有的达到二级标准。在学校的篮球队、排球队、田径队、体操队、歌队、舞队、乐队都有我班的同学作为骨干,文体活动明星辈出:王茂林是省航模队队员。黄庆铭是校男子篮球队队长,同时他还保持着校男子铅球的纪录。李韵如是校女子篮球队队长,廖作秀是校女子体操队队长。周永泰是校管弦乐队指挥,武敏是校舞蹈队的队长。刘安南打破了省大学生男子跳远、三级跳远的纪录,何振兴获得省大学生运动会
10公里
竞走冠军,张修道获得
5000米
、
10000米
长跑冠军。校庆40周年的时候,我班排练的舞蹈《快乐的青年》参加校文艺汇演,荣获一等奖。这些都是我们班的骄傲。
五年级下学期,我们分成6个组,由老师带领到昆明铁路局机修厂、车辆段、云南纺织厂、昆明纺织厂、新平大红山矿区、成昆铁路工地去实习。同学们和工人师傅、技术人员一起边劳动边调研,用统筹方法优化生产流程。在新发现的大红山矿区,同学们利用“保角映射”的原理来校正地磁异常数据,为探明地下的矿石储量提供依据。这次实习使大家有机会接触生产实际,体验到数学对生产的巨大推动力。在带队老师的指导下,我们写出优秀的实习报告,这是五年刻苦学习的结晶。
1966年5月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。6月我们从实习地返回学校,原本以为即将进行毕业分配,不料“文化大革命”把一切都改变了,包括我们的学制。中央下令让我们停止分配,留校参加“革命”。“文革”初期,“革命”的任务是“破四旧”、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”。学校里来了省委工作组,一切都在有组织的状态下进行。原来已经被打倒了的“右派分子”又被批斗一次,有的老师被羞辱、被抄家。张燮老师家的金条被抄走,后来下落不明。稍后,运动的矛头指向“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”,大量学有建树的专家受到冲击。学校里“揪”出了李广田副校长,数学系“揪”出了副主任杨光俊。再后来,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成为主要目标。时任省委书记处书记兼省委宣传部部长的高治国老校长被打成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野心家”,他的夫人、数学系的总支书记、深受师生尊敬的黄琴竹同志受到牵连,一夜之间被打倒。以上所列仅仅是受到打击的一部分老师,其实,平时认真教学,科研有所成就的老师,大多不能幸免。学生中划分“红五类”和“黑五类”,“唯成分论”甚嚣尘上,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”,“只准左派造反,不准右派翻天”。大字报铺天盖地,广大师生个个惶恐、人人自危。从9月开始,同学们分批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。回来后,“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”开始了,工作组撤离学校。“革命群众”纷纷造“当权派”的反、夺“走资派”的权,学校成了无政府状态。斗争的焦点集中到“炮轰省委”、“火烧市委”,“革命群众”分裂成两大派。各派都自称最革命、最忠于毛主席,把对方说成“保皇派”。双方展开唇枪舌剑的辩论,名为“辩论”,实际上是谩骂。
1967年
5月
28日
,我们班的同学前往北教场部队卫生学校参加庆祝会,不料被另一派群众团团围住,困在礼堂里动弹不得。双方僵持一天一夜,第二天外面的人涌进礼堂抓人。很多人被抓,我班也有部分同学未能逃脱。被抓的人转送到昆明工学院四号楼进行审查,两天以后才陆续释放。这就是震惊全省的“5.28,
5.29”
事件,昆明市的武斗由此升级。到1967年年底,双方手里都有了枪。枪战时有发生,死人的事变得越来越多了。一天夜里,同学们正在熟睡,突然一声巨响,仅一路之隔的师范学院学生宿舍楼被炸塌一角。一夜惊魂之后,大家纷纷逃离,不得不投亲靠友,飘泊不定。到这时,当初的“革命”热情已经消褪殆尽,没有人还想这样没完没了的耗下去了。毕竟现实问题摆在面前,老大不小的了,还要伸手向父母要钱,于心难安。尽管从1967年7月开始,国家给61级发工资,但终日无所事事浪费青春,令人焦急。快点来吧,毕业分配!
1968年8月,终于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。分配方案惨不忍睹:三分之二的名额要到边疆地州,在内地的名额要一杆子下到乡级中学,甚至是小学附设初中班。仅文山、红河、保山三个地州就有30个名额,而留在昆明的只有6个,(事后得知,留在昆明的同学命运也好不到哪儿,有的当了售货员,有的当了仓管员。没有一个是专业对口的,完全是糟践知识,浪费人才)。尽管大家都做好了到边疆、到基层去的准备,但如此的安排还是让人无法接受。况且,“当权派”已被打倒,谁来主持分配?我们毕竟是学数学的,很自然地就找到解决问题的“算法”:首先由个人填报志愿,把志愿表交给分配工作小组,由分配小组当众公布报名情况。假若某地有n个指标,报名人数m不超过n,则这m个人获得通过;若报名人数m大于n,则由群众投票决定,获票较多的前n人获得通过。没有获得通过的人和剩余的指标进入下一轮分配,下一轮仍旧重复上面的做法。这样,每一轮人数都比上一轮减少,所以这个“算法”是收敛的。这个“算法”残酷而管用,很快分配就尘埃落定。几家欢乐几家愁,同窗7年的学友就此分道扬镳。
没有毕业照,没有聚餐,没有毕业典礼,有的同学甚至没有领取毕业证书,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各奔前程。云南大学数学系61级的班史画上了句号。
云南大学校友 云南师范大学原副校长 云南师范大学老教授协会会长 杨文泽
写于2013年4月,云南大学90周年校庆
附录:
1、 系领导
党总支书记:黄琴竹
系主任:卫念祖
副系主任:杨光俊
秘书:张年梅
班主任(辅导员):陈彪,赵世伦,李根福
2、开设课程及教师
第一学期:数学分析(陈彪、陈明琴),高等代数(王俊民),解析几何(李觉先、王崇友),中共党史(胡正邦),俄文,体育。
第二学期:数学分析(陈彪、陈明琴),高等代数(王俊民),解析几何(李觉先、王崇友),中共党史(胡正邦),俄文,体育。
第三学期:数学分析(陈彪、陈明琴),常微分方程(徐天祥),普通物理(李家大、朱念麟),政治经济学(冯岗),俄文(沈耕云),体育(叶文法、周中秀)。
第四学期:数学分析(陈彪、陈明琴),常微分方程(徐天祥),普通物理(李家大、朱念麟),政治经济学(冯岗),俄文(习成功),体育(程智燊、周中秀)。
第五学期:复变函数(李陈恩),微分几何(杨炯文),数学物理方程(曾繁芳),哲学(宁业桢),俄文(习成功)。
第六学期:实变函数(陶琨),数学物理方程(卢孔昭),理论力学(王士魁、王重光),哲学(宁业桢),俄文(习成功)。
第七学期:计算方法(杨明芳),理论力学(王士魁、王重光),泛函分析(陶琨)。
第八学期:(偏专)线性抛物与椭圆方程(梅多文),概率论(王学仁),
(常专)(资料缺失),
(计专)(资料缺失)。
第九学期:(偏专)线性抛物与椭圆方程(梅多文),退化抛物与双曲型方程(杨光俊),偏微分方程(屈超纯),
(常专)(资料缺失),
(计专)(资料缺失)。
第十学期:实习,毕业论文。
3、云大数学系61级同学名单(68人)
车佩卿,陈慧华,陈水城,陈武钦,崔汝灿,杜衍庆, 段森华, 冯志远, 高泉福, 何振兴, 洪伟地, 后德昭, 黄克武, 黄庆铭, 蒋永革, 康益能, 雷治秉, 李宝弟, 李成陵, 李桂荣, 李国定, 李培章, 李庆兰, 李善昌, 李韵如, 李宗福, 梁新科, 廖作秀, 林宝桐, 林凤室, 刘安南,刘兴寿,罗本钧,罗纪华,毛凤学,彭嘉仁,钱本琥,邱玉起,师本才,孙树明,汤继武,王翠华,王茂林,王铨善,王文,王文奇,王秀贞,吴菊仙,武敏,徐祖华,严则丽,杨杰生,杨文泽,杨永恒,杨用贤,余保梁,岳明栋,曾桂华,张朝功,张福,张何光,张修道,张云昌,赵家骥,赵建成,郑鸿坡,周巧英,周永泰。